
楊德昌總是同時處理許多計劃。他拍《恐怖分子》時已經在構思《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拍《牯嶺街》時已寫好《獨立時代》的劇本,還在構想《色·戒》的改編。侯孝賢說他的電影總是「走得太前」,這不只可以形容他的作品,畢竟他的人生就是一場不知疲倦的奔跑。

當他跑到終點以後,只剩下我們這些清點腳印的人。最近,楊德昌的遺孀彭鎧立與台灣的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台北市立美術館簽署了《獨立時代》與《麻將》的數位修覆合約,將在明年的楊德昌回顧展中放映。自此,楊德昌獨立執導的7部長片得以全部修覆,「這是楊德昌的作品被完整看見的最後一里路」,台北記者潘鈺楨寫道,即使他和我們都想走得再遠一點。
人們習慣用《牯嶺街》和《一一》來定義楊德昌,但在這兩部電影之間,還有《獨立時代》和《麻將》。它們代表了楊德昌的另一面,代表了一種與生猛的《牯嶺街》和圓融的《一一》不同的影像。他轉變了自己的風格,我們看到了更加覆雜的敘事結構、更高的台詞密度;他也轉變了自己的思考,這可能是他最憤怒、最聒噪、表達最過剩的兩部電影。

這兩部電影都講述了一個「四人組」的群像故事。在《獨立時代》裡,四個出身迥異、職業也各不相同的大學同學,在現代都市處理著覆雜的人際關系,經歷著人生的迷惘與困惑;在《麻將》中,他用這項“國粹”隱喻一個混跡台北的少年四人團體,他們經歷了一場與各國來客推杯換盞、也換恩仇的奇遇。
《獨立時代》和《麻將》中“四人組”身處的台灣,是1994年到1996年的台灣(自1953年到2000年,台灣經濟的年增長率達到8.1%,在世界所有地區中排名第一),是處於經濟騰飛、迎接萬國來客的台灣,但那也是楊德昌試圖描摹的精神空虛的台灣。2022年的當下,與這兩部電影中的台灣如此相似,共享著同等的發展,也承擔著同等的悲哀。如今回看,楊德昌每一句尖銳的台詞,都仍能成為利刃。
他用更龐雜的中景調度,將現代台北的地上與地下,嵌進了舞台劇般的風格和結構裡。他不想像《恐怖分子》那樣,只是講述一個精致的小故事,他要大聲表達所有想要表達的東西——即使在同一部電影裡,他也同時處理著許多計劃,他要描摹都市的各色人等,要展現不同維度的感情,還要探討一些更底層的東西,像是《獨立時代》的英文片名:「儒者的困惑」(A Confucian Confusion)。

在《牯嶺街》的迷惘與在《一一》的釋然之間,他需要一些狂躁的困惑,需要一些隱藏在碰杯聲與麻將聲中的東西,他需要用渾身解數將它們吶喊出來——
“幹恁娘嘞!”
這是《獨立時代》裡最響亮的吶喊,這是閩南語版的國罵,出自台灣富公子阿欽之口。他是影片中摩登女郎Molly的丈夫,剛剛從大陸歸來,用這句閩南語版的國罵宣告自己的出場——「恁娘嘞!西安?我到中正機場了啦!」
Molly正是這部影片的主角之一,她與阿欽這個富二代過著並不理想的婚姻生活——雖然她經營著阿欽給她的藝術公司。Molly與Birdy、小明、琪琪三人是大學時期的好友,如今卻過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Birdy成了個小有名氣、滿口「藝術」的舞台劇導演;琪琪在Molly的公司工作幫忙;而小明則成了琪琪的男友,如今在台灣政府有著穩定的公務員工作。當然,除了回老家的時候,這四人都說著標致的國語,不像富二代阿欽那樣,總操著氣勢洶洶的閩南語,代表著無需改變、坐吃山空的台灣本土勢力。
楊德昌在其他影片裡處理語言相對含蓄,但在《獨立時代》與《麻將》中,他徹底放縱了自己和角色的表達欲,將觀眾淹沒在無窮的話語中:國語、法語、英語、台灣腔的英語,當然還有閩南語。

在侯孝賢的電影裡,閩南語基本上是整體語境的一部分;而在楊德昌的作品中,閩南語常常會用來創造新的語境。在《一一》裡,閩南語主要屬於吳念真飾演的中年NJ,它代表了那些懷舊的事物:它是溫柔的家園,是說國語的年輕人們可以回去的地方;它也是NJ與舊愛雪莉的羈絆,是他們邂逅時用來交流的暗號。
而在《獨立時代》裡,當閩南語屬於阿欽的時候,這種「懷舊」是另一種樣貌。《一一》裡的「舊」是溫暖的港灣,而《獨立時代》裡的「舊」則是一種水土不服。雖然他總是一副惡狠狠的樣子,滿嘴閩南語國罵,一副不屑於運用其他角色那些語言(國語、英語)的樣子,但他的野性在這個新的時代裡是如此脆弱。
他第一次和心腹屬下Larry「幹恁娘」的時候,還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但第二次「幹恁娘」的時候,已經徹底哭倒在Larry懷中,因為妻子獨立自由、在外出軌,但他不知道這男人究竟是誰。他的閩南語在這個“現代社會”顯得格格不入,在與Molly談話時,他還得小心翼翼地切換成不熟練的國語,以迎合她那摩登女郎的身份,他從古老的西安歸來,卻無法融入現代的台北。
在《麻將》裡,語言的漩渦變得更加覆雜。影片中的四人小隊分別是富二代紅魚(唐從聖飾)、兇神惡煞的牙膏(王啟讚飾)、長相標致的小鮮肉 香港(張震飾)和初來乍到的木訥少年綸綸(柯宇綸飾)。紅魚帶著三個好友混跡台北,紅魚設計籠絡了初來乍到、尋覓男友的法國少女馬特拉,想要控制她賣淫牟利,而剛加入四人小隊、懂得英文的綸綸便成了翻譯。這個關鍵的翻譯角色,也成了《麻將》中語言藝術關鍵的編織者。
值得一提的是,紅魚的父親是有名的富商,於是他們的小隊被台灣本土的黑幫盯上。與《獨立時代》類似,《麻將》裡滿口閩南語的愚蠢黑幫,也是跟不上時代的舊世界象征。而英語則是名流們的“硬通貨”,影片開場時,交際花阿傑就在國際化的英語世界裡談笑風生。
國語聽來冠冕堂皇,紅魚那句「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只要你告訴他,他就會聽你的」像是至理名言,但他最後發現,這名言沒有什麽用處,他依然不知道人生的答案。在《麻將》裡,那些話最多的人往往最為蒼白,楊德昌精心撰寫著台詞,諷刺著這些發言的角色。於是,四種語言混雜在一起,覆刻了當時台北魚龍混雜的名利場。
楊德昌將希望埋在了綸綸身上,這個沈默寡言的男孩,起初為了紅魚的拉皮條計劃幫馬特拉翻譯。當他想要多管一些閒事的時候,綸綸說「安心幫我翻譯就好」,馬特拉說「做你的翻譯」,就像所有人對翻譯的定義那樣,在這個多語言的世界,他只是個知道得太多的工具,那些只懂得一種語言的人反而叫得更大聲。
但是,這「工具」最終良心發現,助她擺脫地下台北的深淵,一波三折之後,他們最終又在街頭相遇。他們都是懂得語言的人,但最後的時刻卻沒有說話。我們只能聽到台北鬧市嘈雜的背景聲。那背景聲不止屬於這些路人,還屬於這部電影裡其他所有的角色。楊德昌在整部《麻將》裡充填著過剩的語言、吵鬧的對白,但到了最後關頭,他的鏡頭只是靜靜地立在那裡,讓無聲勝過有聲。

把鏡頭放在那兒有什麽意義?
楊德昌其他作品的截圖,似乎大多是精致構圖的記錄(《恐怖分子》與《牯嶺街》尤甚),但《獨立時代》和《麻將》的截圖中,我們會看到類似日劇金句的台詞拼圖。但這並不代表楊德昌不再重視風格——可能恰恰相反,這兩部電影正是楊德昌風格的轉折。
常有人把侯孝賢和楊德昌作一系列對比:前者用長鏡頭拍鄉野和工人階級,後者用細碎的剪輯拍城市和知識分子。但是,我們討論的這兩部電影足以打破這種強迫癥式的美好幻想……他最初三部電影的平均鏡頭長度確實只有11到15秒,但《獨立時代》《麻將》和《一一》這最後三部電影的平均鏡頭長度,已經達到了27到45秒。
他的鏡頭也可以變得與侯孝賢一樣長,但與侯孝賢不同的是,他在那些鏡頭裡安放的不是微妙覆雜的象征與暗示,而是漫溢的對白和諷刺的對照。觀看《獨立時代》的時候,觀眾不會像讀解《悲情城市》那樣去「雕刻時光」,而是會在頻頻微笑間,遺忘了時光的流逝。就算你不想再聆聽角色們的嘮叨,還有許多令人發笑的細節。

當那個虛偽的藝術家Birdy在自己的工作室中,試圖用自己的「才華」勾引女孩的時候,他以舞台劇的方式朗誦著台詞,與「女主角」互動,與此同時,他們一起走過Birdy本人的巨幅畫像、越過掛在繩上的內衣褲……楊德昌似乎不再滿足於淺嘗輒止的隱喻,在這部電影裡,當他諷刺一件事物的時候,他要諷刺到無法再諷刺為止。
但或許也是因為他的鏡頭太長,當無法再諷刺的時候,喜劇也可以變成別的形態。在《獨立時代》最著名的那場戲裡,閻鴻亞飾演的暢銷小說作家被出租車撞了一下之後,在馬路上高談闊論,大談自己對於孔子、寫作、時下文化的思考,一旁的琪琪則目瞪口呆。
我們不知道這些高論中有哪些是導演自己的想法,哪些又是為了諷刺這位角色所寫,但在嘈雜的馬路上、在明亮的車燈下,他那大聲控訴人間的聲音,差點要讓我們笑出聲來,讓我們像那位出租車司機一樣,大喊「神經病啊」,但這角色繼續堅決地說下去,讓這控訴從滑稽轉為肅穆,又轉為蒼白。閻鴻亞漸漸遠去,他說「我寫作的浪漫時代早已死了,我的悲劇時代也到此為止,從現在開始就是我的……」楊德昌拍的是比恰到好處再長一些的鏡頭,因為他不想直接給出答案。
修復世界的電影
「你可知道中文裡沒有Irony這個字?也沒有Frustration這個字?所幸中文還是有一個人類共同的字眼——選擇,Choice!這個激發鼓勵人類個體思想及智慧的字眼,是我們的文化中唯一能帶給我們對未來產生希望的概念。這部電影的主題是「我們」,迄今西方尚未有緣一識的我們那最隱私的一面。這部電影(《獨立時代》)談的是我的信念,不論最後我們賦予「人」這個名詞是何等的定義,我都深信我們都屬於同樣的人類。如果不然,我們又何必拍電影?如果我們的思想不能在共同的基礎上交流,國際影展還有什麽意義?」
——楊德昌寫於一九九四年
悲劇與喜劇擁有最早的歷史,但似乎甚少有人言及怒劇。但憤怒似乎也是一種能夠催生變化的情感。人們總要憤怒,才會願意改變現狀。楊德昌這段蘊含著怒意的宣言,在當下仍然具有效力。
楊德昌的憤怒不再是《恐怖分子》或《牯嶺街》那樣清冷的、間離的憤怒,他不再像從前那樣,遠遠地延宕著小四刺死小明後的場景。在《獨立時代》和《麻將》裡,他的鏡頭觸及了台北的方方面面,他以一種充滿激情的方式,想要在自己的電影世界裡,為所有人找到自己的位置。
在這兩部作品裡,我們看到了青少年,無論是純潔還是腐化;我們看到了富人,無論釋然還是偏執;我們看到了藝術家,無論虛偽還是悲壯;我們看到了公務員,無論忠誠還是叛逆;我們看到了公司職員,無論麻木還是覺醒……
他仿佛排列了一套道德譜系,這個角色的起點可能就是那個角色的終點,誰又知道《獨立時代》裡那位勾引女孩的藝術家,會不會突然有一天在馬路上覺醒?就如他多年的合作者吳念真所言,「他在寫論文,而非描述」。或許由於他對於東方之現狀的憤怒,他要迫切地鋪開這些角色,描摹出人性的地圖,讓人們認知到時局——雖然,到了2022年,這兩部電影中的那種“現狀”並沒有多大改變。
如今的人們依舊貪婪空虛,只不過貪婪更名為「內卷」,空虛改姓為「躺平」。他的影片之所以有這種穿越時空的力量,正因為他那狂熱的、極繁主義的創作,不僅滲透進影片中的人物,也滲透進他的結構。《麻將》可能是他所有影片中敘事最覆雜的作品,整部影片仿佛一場跌宕起伏的中華麻將,你方唱罷我登場,你聽牌後我截胡,混跡台北的這個少年團體,便是牌局上的四位玩家。
團隊的領頭羊紅魚是個富二代,試圖用自己「教人知道他們想要什麽」的本領在台北立足,最終發現原來是自己不會做人。張震飾演的鮮肉角色 小香港在團隊中的功能是色誘,起初還會與三位友人分享自己的新女友,沒想到最後自己也成為了成熟女性團體手中的玩物。仍是新人的綸綸最初似乎是個被人利用的取款機,但到了結局,原來他才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的那個人。在整部影片裡,作為片名的“麻將”看似只出現過一次——最後綸綸回家尋找馬特拉時,自己的父親一邊搓麻,一邊提示他馬特拉的去向,而這對於綸綸來說,就是胡牌的秘訣。
這正是楊德昌在這套精巧的四人牌局裡隱藏的奧秘:在麻將這門中華國粹裡,曾是上家之人換個風水便是下家(小香港);依靠所謂人生秘訣你爭我搶之人,最後會輸給秘訣本身(紅魚);而那些參與牌局的外國人,只曉得牌桌下的錢,卻難以參透牌桌上的文化。楊德昌的穿越性不僅在於那些具體境況的呼應,也在於更為深刻的文化困境。但我們在綸綸這個角色身上,看到他在《牯嶺街》之後更樂觀的那面:雖然「這個世界無法改變」,但試著保持真誠的人,至少可以贏下自己的微型宇宙。
在《獨立時代》和《麻將》中,楊德昌設計人物群像與敘事結構時呈現的密度和信息量,超越了此前的任何作品,比《牯嶺街》更精確,比《一一》更熱烈,是他表達欲的高峰。他在那個混亂的時代裡,依然創造了一些可以留存至今的東西:東方人那些遊戲背後的利益,含蓄背後的偏執,爭搶之後的空虛,思索之後的疲憊。或許與《一一》相比,某些細節仍然顯得粗糲,但或許他就像是《獨立時代》裡的那位藝術家,他知道悲壯的代價是顯得滑稽。
楊曾叩問「如果我們的思想不能在共同的基礎上交流,國際影展還有什麽意義?」如今,他的作品構成了影展,也構成了熱愛他的觀眾交流的基礎,這些觀眾都會繼承他的叩問,也會繼承他的憤怒。他的電影試著修復世界,於是世界修復他的電影。

作者:csh
編輯:企鵝飼養員
本文首發於《NOW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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