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Jessica Kiang (Variety)
譯者:csh
譯者序:乍看之下,洪尚秀似乎是一位作者性大於創新性的導演。但真正熟悉他的觀眾都知道,其實他的每一部新作,都進行了一定的風格化探索。他在《追憶失落大門》中,採用了一種內在化的分岔性敘事;而他對變焦推鏡頭的使用,也是從《劇場前》才開始的;在此前的新作《江邊旅館》中,他也對遠景鏡頭進行了更多的探索。
而根據這篇影評的說法,在《逃走的女人》中,他似乎摒棄了慣用的分岔式敘事,採用了線性敘事的路徑。而且,他還採取了一種與此前有些不同的女性視點。這部時隔兩年的新作,或許也會為我們帶來一些新的驚喜。

三座渺遠的山峰;三位相識已久的女人正在與彼此閑聊;三個自以為是的男人,滑稽而令人厭煩地闖入畫面,我們只能從身後看著他們。這位多產的韓國藝術電影大師洪尚秀,也曾處理過頗為有趣的、具備內在節奏的「三聯畫」。但是,他似乎從未採取過如此輕柔的、諷刺性的女性視點。此外,他也很少像這部《逃走的女人》一樣直截了當。在這次柏林電影節的競賽作品中,這可以算是一部迷人的小品。

距離洪常秀上一部面世的作品,已經過去了兩年的時間。考慮到他的平均創作速度,這可能相當於其他任何導演十年的空白。人們可能會期待某種更為豐富、複雜的成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呈現時間與記憶的時候,通常採取的是不穩定的、莫比烏斯環式的結構,而出人意料的是,《逃走的女人》採用的是線性結構——不過,這位因挑釁而吸引特定審美趣味的導演,並不一定會因為這種可識別性,獲得一批新的觀眾。任何在《上流寄生族》之後突然投身韓國電影的觀眾,都會在洪常秀的作品這裡碰壁。
金珉禧再次出現在了這部影片中,她是洪常秀銀幕外的伴侶、銀幕上的搭檔,以及他上八部影片中七部作品的合作者(她還憑借那部驚人的《等一個人的心灣》,贏得了柏林電影節的影後)。在《逃走的女人》里,她扮演了一位滿足的已婚女人。但是,她的生活可能有些乏味。她花了幾天時間,拜訪了自己的老朋友——五年以來,這是她丈夫第一次陪她拜訪老友。這位友人(Seo Young-hwa飾)住在首爾的郊外,所以她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相見了。她們小聚了一場,還帶上了老友的室友(Eun-mi Lee飾)。她們一邊吃著烤肉,喝著馬格利酒(一種乳白色的、略帶些氣泡的韓國米酒),直到一位鄰居打斷了她們,他請求三人不要再喂養那隻當地的流浪貓,因為他的妻子害怕牠。

接著,金珉禧拜訪了一位普拉提教師(Seon-mi Song飾),她迷戀著自己的鄰居,同時還有一個煩人的、仰慕她的詩人。她在醉酒後與他上了一次床,結果他便一直糾纏著她。金珉禧遇到的那最後一位女人(Sae-byuk Kim飾),嫁給了她曾經約會過的、那名成功的小說家。他想為過去的摩擦而道歉、糾正當時的錯誤。在呈現這一切的時候,洪常秀使用了他那標志性的、反傳統風格的技巧。他那些自由的技巧足以表明,人們對於決定機位和拍攝方式的那種正統美學,已經感到不耐煩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反傳統風格的技巧本身,也成為了一種風格。在拍攝了兩部黑白小品——《江邊旅館》(2018)與《草葉咖啡館》(2018)——之後,洪常秀的攝影師重返彩色的極簡影像。但是,這一次的「彩色」也只包含了很少的色彩,我們可以在廚房、辦公室和起居室看到它們,這時洪呈現的大多是靜態的雙人、三人鏡頭。在那種幹爽、平坦的日光下,一切看起來都如此清新而潔白。我們只會在段落間的過渡期聽到音樂:那是一首傷感的小曲,聽起來有些失真,這當然是有原因的——洪表示,這是他在手機上創作的。此外,他那標志性的、粗糲的變焦推鏡也隨處可見,但是,在這部影片中,有一個鏡頭尤其令人印象深刻:老友的那只貓恰巧來到了鏡頭中,牠迅速地梳理了一下毛发,接著便長久地直視著攝影機,但卻不為所動。最終,牠怠惰而誇張地打了一個哈欠。
與洪常秀以往的影片一樣,這種極簡主義的呈現方式,邀請我們去解析影片情節的覆沓以及各種交叉呼應。例如,金珉禧在那三個女人身上,看到了三種潛在的、不同版本的自己——一個嫁給了她的前任,另外令人生活在她有些羨慕的環境中。(「我想住在這樣的地方!」在兩個不同的家中,她如此嘆息道。)你與洪之間的互動程度,可能取決於你是否願意玩這個小遊戲,是否願意為那些最細微的巧合提出解釋,並觀察這些闡釋是否適宜。

稱它為一部女性主義電影,可能是有些危險的做法——洪常秀在進行自我指涉的時候實在過於嚴厲,他可能不會期待這樣的讚美。他狡猾地將自己的陰影置入影片之中,化身為所有畫外的(男性)作家-導演的角色,化成那些從事創造性職業的前任、丈夫和情人。這些人都非常關註自己是否成功。(「他活該失敗」金珉禧在談及永嬅的前任時說。「這可能已經發生了。」她平靜地答道。)
但是,這部影片確實對女性很感興趣——它也通過一種微妙的、諷刺性的方式,排斥了男性的存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種興趣確實不同於他以往譜寫的回旋曲。可以說,在這種好奇心中,攜帶著一種頑皮的、在化妝室中窺探的渴望,這代表男人們想要獲知,當自己缺席的時候,女人是如何談論他們的。但是,這顯然不是全部。女人們還談論了食物、靈肉的二元性,以及奶牛們擁有明亮雙眸的原因。在她們的交談中,我們可以聽到各種不同的、有機轉換的內容,它們時而深刻,時而私密,時而又全然空洞。

這種看似隨意的氛圍,要求女演員們毫不費力地表現出自然主義的姿態,而她們也都做到了。金珉禧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看一場電影,或是身處某個完全不必要的、卻又絕非平淡的場景中,獨自看著自己的手機。或許與此前的一些洪常秀作品相比,金珉禧在這部影片中的角色,可能顯得相對蒼白了一些——但是,看著上述的這些活動,仍然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在2004年,洪常秀創作了一部名為《女人是男人的未來》的影片。但是,正是這部輕巧的、令人愉快的《逃走的女人》告訴我們,那「未來」恰恰就是「現在」。

文章經作者授權發佈
譯文首發於《虹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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