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iterion Collection 選片迷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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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terion Collection,直譯「標準收藏」,簡稱CC)

全球著名的影碟公司 Criterion Collection(直譯「標準收藏」,簡稱CC)今年夏天被《紐約時報》點名,「罪行」是發行黑人作品嚴重不利。 據《紐約時報》統計,CC目前發行了一千多部電影,包含了450多名導演,其中非裔美國導演只有四位,美國本土以外的黑人導演也只有四位,尤占﹒帕爾茜(Euzhan Palcy)是其中唯一一名女性黑人導演。 曾經執導過《亡靈之魂》(Sankofa)、《露水》(Teza)等作品的衣索比亞裔黑人導演海爾﹒格裡瑪(Haile Gerima)也開炮說,CC的崛起是和1990年代的美國白人獨立電影運動聯繫在一起的,「我們的經驗不配與他們聯繫在一塊,他們的標準就是白人至上主義」。 面對指責,CC現任主席彼得﹒貝克(Peter Becker)全部買單,「事實就是黑人的聲音被遺漏了,很糟糕。 我們會改正。 」

Peter Becker
CC現任主席彼得﹒貝克(Peter Becker)

有些美國媒體特別不理解,像是茱莉﹒黛許(  Julie Dash)《大地的女兒》(Daughters of the Dust)這種大規模發行的知名黑人導演作品,CC怎麼會遺漏? 對此,貝克直言不諱地答覆《紐約時報》,「我沒理解這電影是怎麼回事,也沒和願意説明我的人聊過這電影。 」

CC因為種族問題、發行電影品種單一化問題被攻擊,可以說是冤枉,也可以說不冤枉。 美國版「文藝是為甚麼人的」整風運動,已經肆虐有年。 這個問題的根本癥結還不僅僅是文藝掛帥、政治掛帥孰輕孰重,按照法國當代哲學家、美學家賈克·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的理論,這是涉及到藝術體制的問題。 賈克·洪席耶著名的藝術體制三期論,第一期是影像倫理體制(the ethical regime of images),藝術在這時期完全是教化工具,第二期是藝術的再現體制(the representative regime of art),這是橫跨了兩千年的體制,再現體制對文藝作品的題材、主題、語言、風格作出了嚴格的劃分,喜劇、悲劇的等級有嚴格高下之分,換言之類型、內容、形式有高下之分。 第三期是藝術的美學體制(the aesthetic regime of art),這是現代藝術到來的標誌。 在這個體制之下,題材的限定、生活與藝術的界限被打破了,世間任何題材都可藝術化,再現物件消失,模仿消失(朗西埃認定的標誌性開創作品是《包法利夫人》,福柯的版本是委拉斯凱茲《宮娥》)。 舉凡任何文藝作品,首先由種族、性別、階級三大法門切入評判,合格了再看美學問題,這其實又回到了前現代、反民主、等級制的再現模式老路,題材決定論、主題決定論。 這是CC被攻擊的冤枉之處。 打蛇沒有打到七寸。

不冤枉之處是,  CC確實存在嚴重狹窄選片門類的重大缺陷,這個缺陷又和CC自己宣導的發行重要的古典、當代作品原則違逆。 CC遺漏了大量重要作品,同時又選了不少讓人很難認定是重要、經典的作品。

2011年,CC發行了韓國著名導演李滄東的《密陽》,這是CC發行的首部韓國電影。 當時韓國發行量很大的英文報紙《韓國先驅商業報》(Korean Herald Business)撰文寫道,「雖然價格昂貴,」標準收藏『卻是最為電影狂心儀之物。 被其選入的電影即是經典、傑作地位的認定。』

Secret Sunshine (密陽) ,2007

對。 CC愛好者來說,一部電影入圍CC,意義不亞於拿下奧斯卡、歐洲三大節大獎。 一位導演被CC相中,等於是進了電影的先賢祠、萬神殿。 CC代表了電影圈的精英、資深、高雅品味,代表了最高檔電影藝術品的奢侈消費。 這是CC幾十年苦心經營的成果,全球沒有任何一家影碟公司可與之比肩。

問題在於,  CC的品味真的那麼孤傲獨立,高處不勝寒嗎?

早在二十年前, CC就被打臉。 1999年,CC發行了邁克爾﹒貝的《世界末日》(Armageddon),按照字母順序排列,在CC貨架上,和《世界末日》放在一塊的相鄰電影是費里尼的《阿瑪柯德》(Amarcord)。 《紐約時報》攻擊CC,說黑人導演小貓三兩隻,連姓氏是安德森的導演都比黑人導演多,韋斯﹒安德森一個人就發行了八部。 話語的潛臺詞,安德森是白人,才發行那麼多。 這當然是莫須有。 安德森佔據八個席位令人質疑還是因為其作品的水準,他真的能算當代電影世界的殿堂級導演? 還有像《婚姻故事》、《狂野生活》(Wildlife)這種剛剛才公映不久的當代電影,怎麼就這麼輕易CC了?

這其實雙重標準的問題。

CC的選材,對美國導演是一個標準,對美國以外的導演是另一個標準。 入選CC的美國電影,並不局限於藝術片,還包括了強烈個人風格、趣味的怪咖類型片,這其中有不少是相當冷門的電影。 像是《斷腸孤鳳》(Something Wild)、《妙親家與俏冤家》(The In-Laws)、《巴勒斯:一部電影》(Burroughs: The Movie)、《避風港》(A Safe Place)這類電影,對非美國觀眾來說,相當陌生。 而對於非美國電影,CC的選擇面就比較保守以及盲視,更甚的是,這種缺陷不僅僅體現在對第三世界電影的選擇。 CC選擇的大部分非美國電影都是影迷們耳熟能詳的藝術片,經典佳作,絕少出現《斷腸孤鳳》這樣的冷門作品。 以法國新浪潮五虎為例,戈達爾一人就有14部作品被選入,當然對資深影迷來說,戈達爾所有作品都入圍也沒意見。 但里維特就只有一部入圍,夏布洛爾就只有兩部。 而且入圍的作品都是二人代表作中的代表作。 熟悉法國新浪潮、電影批評史的影迷,應該知道里維特的分量。 對法國60、70後出生的一代導演產生巨大影響的莫裡斯﹒皮亞拉(Maurice Pialat)──粗糙一點的比喻,法版卡薩維蒂──也只有兩部作品入圍,明顯偏少。

The 19 Most Stunning Movie Covers By the Criterion Collection | IndieWire
來源: IndieWire

再以當代法國電影為例,阿薩亞斯有五部作品入圍,是入圍作品最多的法國導演。 與之對比,德帕拉欽(Arnaud Desplechin)只有一部入圍,另外兩位才華橫溢,在法國影壇舉足輕重的人物萊奧﹒卡拉克斯、菲力浦﹒加瑞爾(Philippe Garrel),居然一部都沒有入圍。 難道說,阿薩亞斯這麼多作品入圍,是因為他拍了不少英語片? 邁克爾﹒貝的商業片可以入,為甚麼呂克﹒貝松的就一部都入不了?

CC對於亞洲電影的忽視、盲視相比歐洲電影,是災難級的。 當代日本電影界最大號的人物北野武,CC迄今一部都沒有選,令人目瞪口呆。 當代日本電影界最受歐洲歡迎的女性導演河瀨直美,一部都沒有選,莫名詫異。 風靡一代亞洲影迷的岩井俊二? 一部沒有, 是枝裕和? 勉強選了一部《步履不停》。 對於世界頂級電影大國日本電影,CC的忽視都已至此,對其他亞洲導演的忽視就更不在話下。 阿彼察邦只有一部(《正午顯影》)。 洪常秀、杜琪峰一部沒有。 最震撼的是,連侯孝賢這級別的都一部沒有。

這種對名家名作災難級別的盲視,如何代表影碟圈的頂級品味?

CC的雙標、短視、盲視,有相當一部分原因與美國電影文化一直以來的頑疾有關。 美國電影市場雖然全球第一,但藝術片市場卻並不發達,甚至在很長一段時期,普通美國觀眾可笑到將外國電影、非英語電影都一律視作藝術片。 著名影評人羅森鮑姆就寫過一部專著《電影戰爭:好萊塢與媒體如何限制我們所看》(Movie Wars: How Hollywood and the Media Limit What Movies We Can See),犀利地討伐美國觀影文化的偏狹、孤陋與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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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體的大氣候決定了 CC工作的展開有漫長的過程,畢竟CC是商業公司,是盈利機構,不是公立教育機構,雖然他們的口號一度是「盒子裡的電影學校」(film-school in a box)。

其實早在二十年前,邁克爾﹒貝和費裡尼比肩的事件發生后,貝克就出面解釋過,「我覺得《世界末日》的榮耀地位,值得我們把它選入。 它可以幫我們帶來一整代新的觀眾。 如果我們真的自傲到爬到塔尖,所見只有費里尼、伯格曼、戈達爾、特呂弗、黑澤明、塔可夫斯基、帕布斯特,我們不久就會發現自己只能待在教堂唱詩班裡布道了。 」

CC宗旨的官方說法是傳播重要的古典、當代電影,但CC真正的宗旨、運作法則,其實是發行最佳版本的電影,而不是最佳電影。 這是在CC創立之初就訂下的原則。 他們的目標是使得影迷像書迷一樣,像看書一樣看電影,也就是可以反覆顛來倒去的揣摩一部作品。 這是非常典型的用戶驅動(user-driven)法則,是電影院觀眾無法獲得的體驗。 這在前影碟時代是不可能的。 影碟的到來一定程度顛覆了雷蒙﹒貝魯爾視電影為「無法企及的文本」的理論。 特呂弗的表述是,想看電影就去影院,想研究電影就買盤錄像帶翻來覆去的看。

Criterion Collection Blu-rays Going for Half Price | Dead Entertainment
來源: Dead Entertainment

在這樣的背景下,  CC製作電影不能僅僅像《電影手冊》評選年度十佳那樣,僅以影片品質為考量的絕對法則。 版權、電影的受眾都要考慮。 更重要的是,CC要反覆掂量影碟的內容。 一個光禿禿的正片,遠遠起不到讓影迷反覆觀看、説明影迷理解電影、「盒子裡的電影學校」的作用。 是以CC在考察發行可能性的時候,一定會顧及這些元素。 影片製作花絮、學者解讀、評論音軌,這些都是影碟的必有內容。

並非所有導演都像斯科塞斯那樣願意配合,像是伯格曼就對這種事情沒有任何興趣。 在附加影碟沒有實質內容的情況下,CC就不會那麼積極地投入發行工作。

CC通常製作光碟的時間在三到四個月,比較誇張的一次是製作特瑞﹒吉列姆《妙想天開》(Brazil),整體耗時兩年多。 最終出來的是重磅五碟裝:142分鐘的歐洲版、131分鐘的美國版、97分鐘的環球刪節版、三位編劇的創作談、服裝與作曲的創作談、一部名為《妙想天開之戰:視頻史》(The Battle of Brazil: A Video History)的紀錄片,在記錄片中,《洛杉磯時報》的影評人傑克﹒休斯(Jack Mathews)詳細講述了吉列姆和環球鬥爭的幕後故事。 還有如《七武士》,膾炙人口之處是五位頂級黑澤明專家以接力棒的形式聯合錄製評論音軌。 帕索裡尼《薩羅》的錄製也堪稱經典,影迷通過附加的紀錄片,洞悉到這部驚世駭俗電影當年在羅馬電影城瘋狂的拍攝過程以及帕索裡尼真正的表達意圖,這對義大利本國以外的影迷來說,實在珍貴。

最後武士》與「無心」|香港01|武備志
黑澤明《七武士》

1984年成立的CC,如今面臨的最大時代壓力,是如何在流媒體、雲時代贏得一席生存之地。 物理形式存活的光碟如何還能持續吸引以手機移動端為終極歸宿的當代觀眾,是非常令人焦灼難安的一個問題。 品味的標榜當然是CC存活的重要商業策略,只是沒想到原本僅僅是藝術品味的非難,這次又上升到政治高度的炮轟,最佳的妥協方案也許是市場當真為黑人電影買單,如若不然,也許就只能當交額外稅款自保過關。

參考資料:

Parker,Mark; Parker, Deborah.” Setting the Standard:The History of The Criterion Collection.” The DVD and the Study of Film: The Attainable Text,Palgrave Macmillan,2011th Edition,pp47-72.

文章授權於作者 “L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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